賀文（右二）與長城愛好者考察晉蒙長城分界碑
賀文（左一）與偏關長城志愿者尋找黃河邊墻
作者 杜 鵑
賀文，用了近十年時間走長城，完成了從“生意人”到“長城專家”的華麗轉身。他不光用腳步，更是用日漸豐厚的學識和永不懈怠的精神走長城；不光走長城，更是從走長城中觸摸到了中華文脈，用研究長城歷史、文化與收藏，展示古玩瓷器的方式找到了文化自信。
長城愛好者賀文
跟隨忻州市長城學會去往偏關考察，沿黃河1號公路與長城1號公路，我最想要見的卻是一位叫賀文的草根長城專家。
賀文，偏關縣貫坪村人，1972年生，初中文化程度。1993年開始，賀文獨自創(chuàng)業(yè)，他從太原進貨回到縣城，再用自行車馱著兩個鐵簍子挨門挨戶給各家小店送貨。積累了一部分資金后，在1994年10月，自己的小食品批發(fā)超市正式開業(yè)。經過二十多年的用心經營，生意做得很紅火，年出貨量在1千萬元以上，收入穩(wěn)定，對于普通人來講，完全可以過安逸的日子了，但賀文偏偏不知足。
性格內向的賀文，把注意力放在了長城上。最初的走長城全靠毅力，毫無目的地走，為著打小時候起心里那份對長城莫名的熱愛。誰說不是呢？生在關城、長在關城的人們，哪一個愿意忽略自己心里那份長城情結呢？賀文也不例外。他愉快地走，好奇地走，陶醉地走，黃土風塵中，腳下一道道透著邊關風骨的寂寞長城總是讓他內心升起一股豪邁之氣，而伸向遠處的一個個烽堠墩臺又仿佛是他前世的老朋友，能夠聽得懂他內心的孤獨與困惑，聽得懂他內心渴望一個精神歸宿的迫切愿望。
漸漸地，賀文認識了好多不一樣的“人”——長城文化人。在市長城學會偏頭關分會兩位副會長，也是偏關縣的著名文化人秦在珍、李愛民和來老牛灣探訪長城的外地長城文化人的熏陶下，賀文終于頓悟自己內心想要的是什么。于是，2005年開始，他買書讀史，從書中發(fā)現(xiàn)問題，再帶著問題去有目標地走長城。看史書——走長城——再看史書，這就是“賀文秘訣”。另外，只要有人來吆喝他走長城，他就開著自己的車子，載著自己批發(fā)部的食品當“干糧”，陪大家一起去走長城。大家戲稱，賀文的批發(fā)部成了走長城人的“干糧店”，而且是免費提供。因為愛，多少年來，賀文就這樣搭上自己的私家車、帶上“干糧”，給自己超市隨時來一個“關門大吉”，陪著來這座小城的長城愛好者，帶著全國各地來小城考察研究長城的人，一起走長城。
關于對賀文的了解，起初多是來自于周圍人的介紹。去長城原是沒有路的，賀文原來進貨用的面包車滿足不了載人們跋山涉水的需求，他就換車，買輛“帶勁兒”的尼桑天籟車好上山。新車子第一次載著大家去的是滑石澗，全是棱角尖峭的石頭，打在底盤上大家聽著都心疼，賀文不疼，一見到長城，什么都不管不顧了。很多時候，小兩口兒在店里正忙得不可開交，有人來喊賀文去看長城，他就會興奮地從自家店里收拾一大堆吃的、喝的，拋下生意撒腿就走。漸漸地，賀文的名氣在全國長城愛好者圈內都有了影響，哪兒的人來老牛灣，都要先給賀文打電話聯(lián)系，每次來一個團，至少要在偏關停留五天，賀文就要陪五天。偏關是“長城第一縣”啊，烽堠墩臺處處可以留住人們的腳步。開始的時候，妻子不樂意：“咱家店每年十幾萬元的房租啊，賀文你不過光景了？兩個兒子還等著你供讀書呢！”可擋不住賀文對走長城的執(zhí)著，大家不僅需要他開車子、當向導，更重要的是還需要他當講解員?？刹皇敲矗抠R文是讀著書來一邊研究一邊走長城的，讀著走著，已經成為半個“長城專家”了。賀文對長城的專注與熱情終于感動了妻子，她也干脆走起了長城：“我就是你的忠實粉絲?！庇谑?，妻子一口氣隨他參加了三次大型徒步活動，繁峙來的，上海來的，美國來的，她跟著一起走，也走上癮了，沒一次掉隊。當然，賀文那件“長城最野在偏關”的文化衫上，又多了幾個長城文化名人給他的簽名。
從此后，夫妻倆一起接受著長城文化群體的熏陶，超市說關就關，他們把經營了27年的超市轉讓出去，免費做起了“地接導游”，正應了作家畢淑敏的一句話：“人生，終要有一場觸及靈魂的旅行。”
走上長城研究之路
2014年，忻州市長城學會偏頭關分會成立，賀文更加明白，走長城并非是要征服長城，而是要把長城當作一門學問、一種文化去學習、研究、探討。2008年，他買到第一本1993年版《偏關縣志》，開始了深度認識家鄉(xiāng)、探尋家鄉(xiāng)的文化之旅。于是，再走長城時，他學會了發(fā)現(xiàn)問題，并嘗試寫了1400字的小文章《樓溝堡發(fā)現(xiàn)疑似明代磚窯遺址》發(fā)到朋友圈。沒想到，這篇小文章引起了忻州市文物局的重視并打電話到縣文物局問詢，第二天相關工作人員便來到偏關，在縣文物局副局長胡美倉的帶領下，進行實地調研、考證，確定賀文這個新發(fā)現(xiàn)是1994年新版《偏關縣志》中沒有記載的，便交由博物館館長孫軍明寫了一篇《考古報告》。這件事極大地鼓舞了賀文，單純走長城的賀文，終于開始了他發(fā)現(xiàn)前人之未發(fā)現(xiàn)、考證前人之未考證的長城研究生涯，成長為一名長城研究者。
2016年，賀文發(fā)現(xiàn)萬家寨鄉(xiāng)南莊窩村有個從未見過的墩臺，一圓錐型墩臺上又凸起一個小圓墩臺，大墩臺外面有土圍，村民們叫三道箍，墩北有條7米深的溝，墩上加墩，即為望遠之便。他將這個奇特的墩用文字記下來。
2019年，賀文對關河口進行了認真研究。偏頭關分陸路關口和水路關口，陸路關口在紅門口，水路關口在關河口。在歷史上，關河口除了軍事功能，還兼具商貿、互市的商業(yè)功能，其作用不可小覷，其位置的準確界定也應是一件很嚴肅的事情。賀文翻史書查閱關河口的官方記錄，又進行實地丈量，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關河口村向上移動500——800米的地方，還有第二個關口。他將這一發(fā)現(xiàn)講給秦在珍老師，年近古稀的秦老師未敢怠慢，親自隨他前去關河口考察兩次，證實了賀文的發(fā)現(xiàn)是正確的。一個業(yè)余長城愛好者，并未只停留在“愛好”上，而是把對長城的探索上升到學術和考古的高度，帶著懷疑的精神去考察、研究、佐證長城資料，這是賀文從“長城愛好者”到“長城研究者”的一個質的飛躍。
《寧武府志·山川》在介紹老營北部馬鞍山、雙碑地名時載：“明嘉靖四十一年(1562年)，俺答由此山(馬鞍山)入犯老營堡”“馬鞍山之役，游擊梁平、守備祁謨御之，墮虜伏中，七百余人皆歿，巡撫萬恭勒雙碑記七百人名于此(雙碑墕)”。賀文查閱《偏關縣志》《偏關志》《老營鎮(zhèn)志》得知，那次血染山河的歷史大事件發(fā)生的準確時間應在明嘉靖四十三年(1564年)，蒙人入境于石板墕地，老營堡派740名將士前往拒敵，全軍覆沒，墓地尚存于老營鎮(zhèn)柏楊嶺林場管護站北碑洼山，即雙碑墕。他親自去現(xiàn)場查看，并與徐光等長城志愿者在清明節(jié)憑吊此墓，述以成文，宣揚長城精神。遺憾的是，墓碑只見碑首、碑座，不見碑身。這塊兒殘缺之碑時刻牽動著賀文的心，他很想將碑復原，安撫七百將士亡靈。第二年，賀文又去周邊地區(qū)尋訪，一位駐村干部說，聽一名放羊老漢提起過，碑身流落到了史家圪臺村。但他始終未能找見那位放羊老漢，這是賀文心頭的一件憾事。
講起長城新發(fā)現(xiàn)，賀文大概講三天三夜都講不完。自偏關第一代長城人劉忠信在1984年租個小毛驢接待中國徒步走長城的董耀會開始，就已經為偏關長城人開了走長城就是要研究長城的先河，賀文從長城志愿者前輩身上學到的就是尋求真相、尋找真實。關于水泉鄉(xiāng)后海子村長城的研究，在劉忠信老師研究、論述的基礎上，賀文等草根長城專家們又提出了“雙二邊”的猜想，他們用實體研究去否定文獻記載的研究方式，體現(xiàn)了一種勇于質疑、勇于探索的科學精神。用賀文的話來講：“感覺長城越研究越多，研究不完。”
此時，他已經成為一名名副其實的長城研究者，也就是大家口中公認的“草根長城專家”。 如今，從一個民間長城愛好者提升成為草根長城專家的賀文，他的專業(yè)學術成就得到長城學術界的認可。對長城文化的研究讓他如癡如狂，欲罷不能。
洗盡風塵見真知
“我有兩大愛好，第一是研究長城，第二是收藏瓷器。我開古陶瓷店就是因為自己喜歡，想把自己8年來花費70萬元淘來的瓷器進行展示，只展不賣?！弊谖疑磉叺馁R文謙遜地微微一笑，悄悄向我說明。
在自家小區(qū)的那排臨街門面房，他花了大心思去裝修了一間店鋪。為了給心愛的古瓷器們找一個好歸宿，他帶了裝修師傅親赴省城博物館，去觀摩、學習人家的文物專柜如何設計?！耙欢ㄒ獙I(yè)！”他強調說。果不其然，賀文的店內裝修非常專業(yè)，展柜都是走暗道，防塵防盜防水防火。
賀文變了。賀文自己心里清楚，他的變是與太多“長城人”的感染和引導分不開的。
愛長城就要愛文物，他又一次同我講到了“最美長城衛(wèi)士”呂成貴。呂成貴說：“文物不一定值錢，但集中回博物館就有了意義?！彼裕瑓纬少F太原買了房子都沒有錢裝修，有時候給車子加油手頭都緊，但見著文物就一定要買下來，“給文物找個家?！边@樣的事跡深深地感動著賀文，他也對文物有了偏愛之心，并效仿呂成貴，為文物做力所能及之事。他開“古陶瓷館”，就是想要將這些穿越幾千年時空隧道矜持現(xiàn)世的精美瓷器展現(xiàn)在世人面前，讓人們同他一起與歷史對話，與古人對話，獲取文化上的自信。
由于常年走長城，他們與邊墻下的老百姓成了親人，家里吃的糕面、羊肉、土豆等都要從長城邊的百姓手里去買。2018年冬，賀文和其他草根長城專家一起到達水泉鄉(xiāng)池家塔村，遠遠聽見鼓、镲的聲音，他們進村一看，很是驚訝，這里的村民在冬天農閑時節(jié)，穿著戲裝排練節(jié)目，全村共住著十來個人，就有五六個人在一起扭秧歌，其中還有人會拉胡琴。四五個人回到城里后，就到處想辦法找樂器。呂成貴捐了個梆子，賀文與徐光、顧全羅合伙兒買了二胡，文物局給贊助了扇子，送到池家塔村里，百姓們激動得專門給四個送樂器的人唱了一臺戲。寒冬臘月廿四，邊墻之下，長城人家，因為愛長城，成就了一段文化奇緣。愛長城，一家親。講起這些暖心事，賀文緋紅的臉頰泛起了更多的紅暈。
坐在賀文還沒有完全裝修完工的空蕩蕩的古陶瓷店里，我還在想象著他昔日批發(fā)超市里的繁華、喧囂。那個飽含著他青春血汗和榮耀的批發(fā)超市，已經被他輕輕拋在腦后，除了長城，除了文物，除了文化，沒有什么再能吸引賀文的。坐在我面前的賀文，藍色防曬衫，淺灰色遮陽禮帽，一身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徒步行頭，面龐永遠沉靜而安詳，目光永遠專注而堅定，心思永遠落在長城上，落在古陶瓷上，如關城那一道道古老的邊墻，把自己定格成為一種永恒的文化。從“草根長城志愿者”到專家型“長城人”，從小商品批發(fā)商到古玩瓷器收藏家，從超市店主到古玩館主，賀文在長城文化研究路上越走越遠。他的青春，他的信仰，他的學業(yè)和事業(yè)，無不刻著“長城”的烙印，放射著自己的光彩，行走成一道獨特的風景。
（責任編輯：盧相?。?/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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